夜深了,皇帝书房中,一坐一立两个人,相对无言。
易秋白来汇报工作,平日里蒋总管也在一旁听着,今日却被易秋白撵回去要他早些休息。蒋总管皱眉看着易秋白倒茶横冲直撞的架势,不住叮嘱茶要烫的水要温的夹袄要厚的,终于被易秋白出鞘剑锋上的白光晃了眼,而后啐了一口德行才离开。
“所以三皇子到底有没有查到五皇子的真实身份?”易秋白听完皇帝转述他与三皇子的对话,试探问道。
“老五的娘是南诏皇室他应该查到了,但他也许不清楚我知道这一点。”
“当年是南诏和雍朝和亲,各取所需,她伪装成富商之女,您帮她们一脉拿到南诏皇位。既然是达成的协议,南诏必然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皇帝轻哼一声:“南诏皇室必然不想揭露,就怕当年有知情者没被杀干净。”
易秋白点头:“懂了,立刻去办。”
“别急着走,”皇帝看着被叫住后诧异回头的易秋白,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陪朕坐一会儿。”
易秋白一头雾水,但还是顺从地坐到皇帝对面软榻之上,习惯性握着剑柄的手松开,在膝盖上蹭了蹭,不知道怎么摆放更好。
皇帝让他坐下后,没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似是意识到易秋白的尴尬,突然开口道:“你也给自己倒杯茶。别跟朕客气,朕……就你一个朋友。”
此言一出,易秋白突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也不再推辞,努力放轻手脚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心让液面比皇帝已经喝了一口的液面再低些。
“朕只有你一人可以说真心话,想来也是挺孤单的。”皇帝见易秋白如此谨慎,苦笑道。
易秋白刚想开口反驳说蒋总管不也可以吗,突然间意识到,蒋总管作为皇帝四处送信息的代表,其实并不如自己可信。尤其在他并不知道许多真相的前提下,他也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可以认为蒋总管没有易秋白可信的现状是皇帝一手造成的,这不是蒋总管的错。但他又理解皇帝的心思——自己需要替皇帝杀人,所以自己知道最多事情,也必须最可信。除他之外,任何多余的人都没必要了解更多信息了。
“你在想什么?”皇帝见到易秋白眼神发愣,缓声道。
“臣原本想说蒋总管不也能说心里话么,后来觉得确实是臣更有用一些。”易秋白说完,咧嘴一笑,恍然间带些憨傻气,又哪里是那无声出现又无息抓人或杀人、令朝臣敬而远之的正德司司正呢。
皇帝被逗笑了,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唬得易秋白忙站起身给他拍背,连连告罪。
皇帝摇摇头,让他回到对面坐下,而后轻声道:“其实三皇子把老五的身世捅出来,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怎么说?”易秋白一愣。
“朕总想着,不去管小孩子之间的斗争,这也是他们成长的途径。小孩子自然要长大,总会知道这天下的刀光剑影不仅在沙场,也在人心。尤其是他们作为我的儿子……应该有睁开眼就看到风霜刀剑的觉悟。”
“皇上不容易。”易秋白闻言,琢磨半晌到底如何措辞更好,最终只说出这五个字来。
“我一再跟他讲,当年之事只有我们二人在场,我最信任的就是他,我也不得不信任他。但他总是一副等不及的样子。”
易秋白道:“皇上,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对三皇子来说,两个弟弟都这么大了,又在朝中各有各的拥趸,他慌很正常。”
“话是没错,但是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把火往朕身上引啊。”
“那倒是。他们斗他们的,只要他们有本领,自然会入得您的眼。总想攀扯您下水,确实……有点居心不良。”
皇帝笑了:“满朝文武,只有你敢当着真的面如此批评皇子。”
易秋白正色道:“皇上把我当知心人,臣必须有话直说才对得起您的信任。”
“喝茶。”皇帝看向易秋白的眼神中充满欣赏。虽然这位正德司司正是在当年太子案之后才被提拔上来的,照理说不是绝佳的人选,但他又在这么多年来切实成为他安全感最大的来源。
“如今五皇子身世被捅出来,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如何做。”
“老五这孩子心细,又善良,还长得那么惹人怜。朕一边怕他斗得过老三却守不住江山,一边又怕他斗不过老三……老三还是太心狠了,”皇帝苦笑,“我有时在想,自己竟然老成这般地步,如此小事也会放在心里反复咂摸,想不清楚,却又放不下。”
“这事搁谁身上都难办,您又是皇上又是父亲,既要对天下臣民负责,又要对子女负责。谁不希望自己家孩子友好和睦呢?但温良善顺的子女,担不起天下臣民的重担。”
“是这么讲,”皇帝无视易秋白颇有皇帝轮流转之意的冒犯言辞,“早在使臣献礼时,老五帮南诏使臣遮掩,朕就觉得没有必要。他太善良不是好事情。秋白,他开那的白玉京,你近来去喝过茶没?”
易秋白摇头:“不敢常去,但叫手下每旬至少去巡视一次。”
二人时而开口时而沉默的对谈中,深蓝色的天变为浅蓝,又到了快早朝的时候。易秋白起身:“皇上您歇息片刻吧,我去跟蒋总管说时辰到了叫您。”
“好。”
而易秋白刚走出书房大门,便见到五皇子大步拾级而上,蒋总管在后面小跑跟着。他与五皇子打了个招呼,而后几步登空飞出宫城。光凭方才与皇帝谈的那些话,他都觉得压抑地透不过气来。如果他有机会和晋竹影交流,会惊奇发现他们在这件事上有一致的看法:琢磨人心远比杀人复杂。
不知道皇帝和五皇子聊的什么,但在五皇子离开时,蒋总管能注意到他情绪明显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