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对第四句倒是众口一词:““初见惊鸿喜欲狂”是断不能改的!改了便是辜负了薇儿的一片赤诚痴心!”
““人生若只如初见”,此后千遍万遍,也如第一眼心动。”薇儿似是不好意思将心事尽数道出,微烫的面颊贴向我的臂弯,复又抬起头来打量着我,细细密密的眼神从五官看到鬓发额头。
我这时才意识到,从昨日初识到此时此刻,只要我出现在她的视野,她的目光便如影随形,我身边的女子再无一人似她这般,那目光中毫无遮掩的倾慕与专注,令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被分得几分注意的夫君,而是成了谁人世界的全部。
这洒脱不羁的少女,将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她赤诚的心、她此刻毫不避讳的专注目光,都将完完整整地属于我一人。
陈卓移至案前,素手悬腕,凝神聚气,笔锋如游龙惊走,似快雪时晴,只见墨迹淋漓,转瞬之间便将诗句挥就:“青锋渡月落诗行,敛芒吞吐自含藏。非因朱门生差别,初见惊鸿喜欲狂!献丑了!”
我观之不由抚掌惊叹:“娘子这笔字,银钩铁画骨力非凡,行云流水气韵天成。观之如见快雪初霁,清风拂面,实在令人心折!”
陈卓闻言,颊上顿时飞起两抹红云,谦逊笑道:“相公过誉了……不过是平日胡乱练笔,怎当得起如此盛赞。”
她眸光微转,带着几分向往,试探着问道:“听闻瀛洲学宫有书法大家唐易之先生执教,不知那里是否只招收幼童?”
“十几岁入学者比比皆是。待我回去后,定为你细细打听一下。”我还真没有留心过这事。
陈卓没再多话,自然地挽起我的手:“走,去我家的田庄工坊转一转!”一旁的薇儿却扯住了我的袖角,向姐姐示意,要和我单独说几句话。
待众人皆已离去,茶寮中只剩我二人时,薇儿一双小手背在身后,煞有其事地绕着我转了两圈:“相公,你内力炁值多少?”
我略觉窘迫,虚荣心驱使,让我用了一个含糊的表达:“不到三千点吧。”
“不信。”她二指一并,忽的疾点向我腕间穴道!
霎时间,一股纯正内息悍然冲入我的经脉,我体内真气顿生反应,又有意亮一手九谷经的柔劲,将她的内息轻轻裹挟、顺势一引一送——她“呀”地一声惊呼,整个人被那股巧劲带得向后连退两步,险些打翻桌上的茶碗。
恰在此时,陈卓回屋取伞,正撞见这一幕,吓得“哎哟”一声,忙上前扶住薇儿,轻轻拍了下她的额头:“你这疯丫头,到底要知道些天高地厚!为杀方黑毛,险地送了命,爹罚你跪祠堂三天,还不知收敛!行侠仗义,总要把自己武功先练到家!”
“似乎比三千点还高一些呢!”
薇儿稳下心神,伸出一根葱指虚点着我:“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
我们五人行走于田埂之上,但见阡陌如织,稻浪已初染微黄,空气中弥漫着将熟未熟的谷香。
陈薇、陈卓在稻场上聊着天,十娘和我漫步在田畦中,和我聊着农事,张文翰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俩后头。
十娘见我注目禾穗,便曼声说道:“眼下正是孕穗的关键时分。老爷这些年颇费心思,总想在现成的种子里寻出最宜我们闽西水土的。”
她引我看向一片穗头明显更为饱满的田块,“这是他从汀州寻来的“黄壳早”,比本地种耐寒,秋霖来时不易霉穗。”
田边立着几块不起眼的木牌,墨迹已被雨水洇开大半,仍可辨“澄州赤”、“明阳长”等名目。
十娘告诉我:“老爷也只是试着来,每种只划三分地,生怕糟蹋了收成。去年试种平武的“大肚黄”,穗头虽重,却很容易招虫子,最后还是改回了稳妥的本地种。”
“岳丈的田产,主要分布在哪些县份?”
我望着连绵的田垄,向十娘探询。
新宋不抑兼并,然闽西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岳丈能拥八千亩地,想来绝非囿于西水一县。
“除西水之外,岳青县最多。”十娘蹲下身,指尖娴熟地拨开一丛禾穗,查看着根部的墒情,头也未抬地答道,“那儿地势平旷,宋家占头份,我们陈家次之,约有三千亩。西水县内约三千亩,余下的散在正海和沟头县等地。”
“宋家?”
“岳青宋家,闽西第一等的世家,中书省宋侍郎便是宋家的擎天柱。哦,对了,我便是宋家的庶女。”
十娘站起身来,拍了拍沾在手上的泥土,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中书省宋侍郎?莫非是那位在左右相之下权倾朝野的第三号人物——宋明非?
此人可是隆德皇帝最为倚重的股肱之臣,是朝中清流的中坚人物,世人皆赞其清廉刚正、明察秋毫。
他力主“重农抑商”,屡次上书谏言“工商盛而农耕废,国之根基必动摇”,认为商贾逐利之风易使民心动荡、田亩荒芜。
当年皇太伯以“皇亚父”之尊摄政时,因其政见与己相左,便以“年少激进,需磨砺资性”为由,将其明升暗降,调任闲职,一压便是整整九年。
期间宋明非着下《垦殖要略》三卷。
直至庚丑之变,隆德皇帝以雷霆手段肃清皇太伯一党,亲政揽权。
素闻宋明非之能且知其与皇太伯宿怨,遂下旨特召,力排众议,一月之内三迁其职,得授中书省侍郎,虽然官居三品,却能平衡左右宰相。
“老爷聘我前,曾与宋家有过佃户之争——后来闹蛟灾,又有很多宋家佃户逃到我们石桥村避难,他们来索人,但村民均不想回去,两家之间为此而间隙很深。”
十娘轻声解释道,“后经由宋大哥说和,老爷半卖半送地让了三百亩水田给宋家,才算平息。宋家便将我——宋家一个旁支的庶女,许给了老爷。”
我尚记得这大蛟是我岳丈带着庄丁杀的,还死了五人,上游的村民来到石桥村只求庇护,却成了宋家怪罪的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