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途中,祝洵插了空问顾小枫:“你是因为那些人说老孟婆婆妈妈才那么说的吧。”
顾小枫点头:“婆婆妈妈有什么不好呢?我是真心觉得很好,有个人在你身边惦记你,为你思量所有微小的危险可能,一边阻止你涉险又一边无条件支持你,你回头他就永远在那里等着你,事无巨细为你考虑一切该想的和不该想的,这世上我认识的人中,除了我娘,也就老孟这么对我了。”
祝洵认真听着,比对着孟钰在心中的形象:“我没有娘,但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明白了,我也觉得很好。”
之前在闽州,同龄人总会抱怨娘的管束与唠叨,就像祝洵之前抱怨孟钰事多一样,这是一种微妙的情结,扪心自问,她是乐在其中的。
好像又回到了一个原始的问题,就像美凤钗笑她心软,其他兵士骂孟钰婆婆妈妈,这些微妙的词汇到底倾向何处,倒不是词汇本身带来的,而是说出口的那个人带来的。
再次到了石莲山顶俯瞰靖城,祝洵的心境有些不同:“小枫,你觉得我们这趟对得起郭晋春的嘱托么?石莲山上的乡民折损半数有余,这座城大概永远无法恢复如前。”
顾小枫也有些感叹:“我担心郭守将会自责,毕竟他的初衷是以隐匿的密林保护乡民,却不想反被北越人利用,造成了自相残杀的情境。”
祝洵以前一直觉得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就可以带来积极的影响,哪怕乡民易变,只要保持耐心与包容,就可以扭转时局。
可这次她意识到,上位者的影响力传达是非常曲折的,初衷与目标之间有太远的距离。同时传达者如威哥,也有可能在其间有了可以实现贪欲的权利后,做出背叛群体意志的行为。
祝洵一直有一个深刻的认知,那就是大多数人都是中庸的,不会极度善良,也不会极度卑劣,但却也忘记了,喧嚣的观点却如沙漏,只有两个极端,几乎没有中庸的过度可言。极端的观点带着中庸的人群终究会义无反顾到达群体的极端。
算不上未雨绸缪,也不是没有信心,只是一种设想,毕竟她一直以为想实现目标需要站到更高的地方,但是如果站到更高的地方后,如郭晋春握着一座城命脉,她有没有更好的法子护乡民周全。或者不用那么高,只是到达威哥这样的位置,有人忤逆自己的威权时,她是否会为了私欲而狠心下手。
祝洵心中叮了一下,想到曾经对刘海升起的杀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绝对理智与客观的立场,自己在某些层面与威哥的行为,也有微妙应证的部分。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有点潮湿,用手擦了一下也擦不干净,但天气大晴并没有下雨。
顾小枫从前两天就觉得祝洵心思很重,但一直觉得眼前的事没解决,大概祝洵也没有倾诉的念头,此刻他却看到祝洵哭了。
或许不能称为哭,顾小枫看到过很多人哭,有悲痛欲绝,也有声嘶力竭,当然也有安静绝望的,但是像祝洵这样的平静放空的倒是第一次。
或许意外的不是因为哭泣的形式,而是祝洵这个人,顾小枫自问对祝洵的判断是,有决断,有魄力,不畏险境,也同样有支撑如此的能力,但却忽略了,再坚强也只是肉体凡胎。
胆怯的人可能会因为一只毛毛虫而哭泣,你可能不会像他那般恐惧,却能理解那份情绪,但坚强的人呢,让她都害怕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
这个世界的维度太复杂,不是人足够坚强就能隔绝所有常人的喜悲,她会有进阶的他人想不到的忧虑,因为他人没有经历过,也想不到,这种忧虑就更为孤独。
顾小枫自问总能察人入微,洞悉内心,此刻却也没有信心可以安慰到祝洵,可能是因为能力忽然失去了,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好像塌陷了,细细密密压着胸口,他连自己内心的声音都听不懂了,是心疼算不上,是被感染也不完全是,一种复杂道不明的情绪在心中弥散,眼角也有些湿润了。
“我是哭了么?有记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哭。”
“没什么的,我比较有经验,倒是经常哭,人们总说有泪不轻弹,却总忘了未到伤心处。”
“我倒没有伤心,只是有些迷茫和无力。”
“……”
“我有点明白老孟说的,被骂还能心里好受一些,毕竟虽然刘海的死不是我直接造成的,但也和我息息相关,而我,甚至因为一些私怨萌生过对刘海的杀意。某种程度上,我已经在心里杀过刘海一遍,所以被骂确实不冤,但现在让我回看,我其实会为刘海的死感到难过,我不明白为何当时我会那么想而现在却又这么想。但转过来,我又不恨美凤钗,甚至当时放走她,我还有些庆幸,这样我就不必处置她。我记得刘海之前总说我的剑,我的见识,说我和北越有什么关系,他也许并不是真心这么觉得,但是此刻我却有种看不清楚自己倾向的迷惑。我觉得自己变了,这种变说不上好,我没有以前那么坚定,也有了一些虚妄的欲念,甚至有了眼泪。”
顾小枫静静听着祝洵说了很多,她的爱恨都不纯粹,信念与意志也不坚定,连说话的语序也没有以往通顺。
“阿洵,你看这天,一半是云,一半没有云,看起来泾渭分明,这天气可真少见,但其实大多时候,他们都是混为一体的,没有明显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