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王婉快步走到书案前,挽起衣袖,执笔蘸墨。狼毫饱蘸浓墨,落在雪白雪宣之上,笔尖游走间,字字清晰工整。她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铺陈:从齐王孤身赴达勒营中议盟,到宋方儒持旌节收服四部,再到四部因耻于与达勒为伍、执意不愿同行入洛的前因后果,皆写得详尽真切,字里行间既透着北境议和的来之不易,也藏着四部归附的赤诚之心。
待奏书主体写就,王婉略一思忖,便开始草拟那十条条陈。她笔尖不停,一条条斟酌着落笔:其一,准四部先行入洛,达勒延后一月觐见,以示朝廷体恤归附之心;其二,四部与达勒分两路入洛,于京郊汇合后同赴朝堂,兼顾体面与规矩;其三,令达勒为向导,引四部首领熟悉中原礼仪,同行入洛以显和睦;其四,许四部首领于入洛后先行面圣,达勒则随朝会大典觐见;其五,以赏赐厚薄区分次序,四部因诚心归附赏赉从优,达勒因降将身份稍作从简;其六,令齐王于京郊设宴,为四部与达勒调停,消解嫌隙后同入洛;其七,准四部各遣使者先入洛呈报,大部队则与达勒同行;其八,以“北境安定”为由,特批四部单独觐见,彰显天子仁德;其九,令宋方儒陪同四部先行,齐王则护送达勒随后入京;其十,将此事交由礼部与兵部共议,再奏请陛下圣裁。
十条条陈,条条皆兼顾了朝廷法度、北境实情与部族颜面,既无偏颇之处,又给了朝廷充分的选择余地。王婉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抬手吹干纸上墨痕,将奏疏与条陈一同整理妥当,双手捧到齐王面前:“殿下,奏书与条陈皆已拟好,您且过目,若有不妥之处,我再行修改。”
齐王看罢,只连说了三个“好”字。第一个“好”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第二个“好”透着对条陈周全的赞许,第三个“好”则满是拨开迷雾的笃定。他抬眸看向王婉,沉声道:“王姑娘,再给我拟一份奏书,我要给达勒请功。”
王婉闻言一愣,下意识道:“哦?殿下这是为何?达勒兴兵犯境,劫掠我北境军民,扰我边境安宁,这分明是罪,有何功啊?您这般为他请功,怕是朝中群臣又要哗然,不解您的用意了。”
齐王闻言,负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飘飞的碎雪,轻叹一声:“哎,达勒有何功?你且想想,他虽兴兵作乱,然在兵临绝境之际,却能审时度势,止戈休兵,未将战事推向鱼死网破的境地,这便是功。北境之地,连年征战,军民早已疲敝不堪,他肯放下弯刀,归还掳掠的子民物资,免去我大周数十万将士浴血之苦,免去万千百姓流离之祸,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而清明:“再者,他愿亲赴洛京,朝拜陛下,这是向天下昭示草原部族对大周的臣服之心,能安四方部族之心,能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之辈,这更是功不可没!”
齐王走到书案前,指着宣纸,语气恳切:“让朝廷派天子使臣,钦颁诏书给达勒,以示朝廷对达勒的倚重。再请朝廷给达勒些许好处——赐他金印紫绶,封一个体面的爵位,赏些粮帛农具,许他部族在边境互市中占得几分便利。此奏书定要措辞妥帖,既要彰显达勒的功绩,又要让朝中群臣明白,此举乃是怀柔远人、安定北境的长远之计,而非姑息纵容。”
他顿了顿,补充道:“哦,对了,你用唐朝奏书的格律写,要文辞典雅,合乎规制,既要言之有物,又要尽显朝堂威仪。”
王婉这才恍然大悟,眼中闪过敬佩之色,躬身应道:“臣女明白了!殿下此举,实乃高明。给达勒请功封赏,一则能安其心,杜绝他日后再生反侧之意;二则能示恩于草原各部,让他们知晓归顺大周的好处;三则能堵上朝中悠悠众口,彰显殿下不计前嫌、以大局为重的胸襟。臣女这就动笔,定不辜负殿下所托!”
说罢,王婉再次执笔蘸墨,依制奏疏之格,提笔写下题头,开篇先叙北境议和之始末,再陈达勒归降之功,行文严谨,辞气恳切,字字皆扣“安边抚远”之要义。
为达勒请功疏
臣北境统帅向荣,诚惶诚恐,顿首上言:
伏以皇天眷佑,大周景运昌隆;圣主仁明,四海倾心归附。臣奉命镇抚北境,弭平边患,赖陛下威灵,将士用命,幸得止戈休战,暂安疆场。今有草原达勒部可汗达勒,虽曾兴兵扰边,然能审时度势,幡然悔悟,于兵临绝境之际,罢刀敛甲,俯首归降。其功有三,臣敢为陛下陈之。
其一,止戈息兵,全军民之命。达勒可汗率众来归,归还掳掠军民数千,奉还物资无算,免去我大周将士浴血之苦,解北境百姓流离之危。烽火既熄,阡陌复耕,此乃安境宁民之功也。
其二,奉表入觐,昭臣服之心。达勒可汗愿亲赴洛京,朝拜陛下,献贡称臣,此举足以昭示草原部族向化之意,震慑四方觊觎之辈,使边鄙诸部皆知大周天威浩荡,仁德远播,此乃尊王睦邻之功也。
其三,约束部众,固盟约之坚。自归降以来,达勒可汗严饬部曲,不复越界滋扰,且晓谕草原诸部,宣扬大周怀柔之德,为四部归附扫清障碍,此乃辅弼安边之功也。
昔管仲射桓公中钩,桓公不弃,终成霸业;秦穆公赦孟明视之败,穆公不咎,遂霸西戎。盖圣王之治,不以小怨废大谋,不以旧恶妨远略。达勒可汗虽有过隙,然归降之诚可嘉,立功之实可彰。
臣敢请陛下,遣天子使臣,赍诏北赴,赐达勒可汗金印紫绶,封北庭归义侯,赏粮千石、布帛五百匹,许其部族于燕蓟互市专享三成便利。如此,则示朝廷倚重之意,安达勒效顺之心,更使草原诸部望风归附,北境之安,可保百年矣。
臣无任瞻天望阙,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以闻,伏乞陛下圣鉴。
臣向荣顿首再拜。
王婉写罢,将奏书双手递给齐王。齐王接过展开一看,先是颔首细读,随即欣然笑道:“王姑娘这字写得不错,笔力遒劲,风骨凛然,竟有李斯的底子。好,此事耽搁不得,即刻用快骑送往洛京。”
王婉躬身应道:“臣女这就去安排驿卒,定叫文书星夜兼程,不日便到御前。”
齐王却摆了摆手,唇角噙着一抹笑意:“这件事交给旁人便是,你另有事情要做。”
王婉一愣,抬眸疑惑道:“哦?我有什么事情能为殿下效劳?”
“你自然有要事。”齐王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窗外的风雪上,语气带着几分笃定,“你去给我换一身戎装,打扮得要英气好看些,随我一同去达勒部。”
“去达勒部?”王婉又是一惊,眸中闪过些许讶异,“殿下,方才不是已经议定盟约了吗?为何还要再去一趟?”
齐王转过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盟约虽定,人心难测。达勒虽已应允,心底未必全然服气,还需再添一把火,让他彻底断了反复之心。你且记着,以柔克刚,方为上策。”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一介女子,身着戎装却难掩秀气,达勒见了你,断不会如对我这般心存戒备。你去与他晓之以利害,动之以情理,他见你是弱女子,既不敢对你有何无礼之举,又会因这份反差,更易听进你的话。再者,你将奏疏为他请功之事透个底,让他知晓朝廷已有封赏之意,他必会感念陛下恩德,从此死心塌地归顺大周。”
王婉闻言,眼中的疑虑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了然的光彩。她屈膝躬身,朗声应道:“臣女遵命!定不负殿下所托,此番随行,必能助殿下稳固盟约,安靖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