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礼部·正堂
此时的值房一改往昔的沉闷,呈现出一种高效、务实的新气象。空气中旧典籍的酸腐味,似乎被新添置的绿植清气冲淡了不少。原本堆砌杂物的角落被清理一空,窗明几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居中,上面文件分类清晰,标签明确(“待呈部堂”、“核签”、“急办”、“存档”),像棋盘上列阵的棋子。两盆剑兰挺拔苍翠,置于案头两侧,静默地吐纳生机。精挑的银屑炭在铜盆里红亮沉稳地燃烧,室内温暖而空气清新。这是一种无声却有力的宣告:此地主官风格已然转换。
始作俑者姜兴却无暇顾及这些,端坐案后,身着熨帖的青色官袍。眉头微蹙,凝神于手中的公文。虽掌了繁杂的日常庶务,耗费心神,但他腰背笔直,眼神沉静专注,下笔如刻石般稳健有力,透出一种权力在握后方有的、沉稳的底气。
短短数日,他便不再只是空无实权的侍郎大人,而成为实际的日常操舵人。他正在一份考成名单上迅速划动朱笔,将两名因循守旧、效率低下的员外郎降职署理冷司事务,同时将两名平日务实机敏、因不懂逢迎而遭冷落的司务,擢升署理礼制司、祠祭司要缺。每一个名字的变动,都意味着一次力量的置换,一张细密的新网正在他手中无声铺开。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是姜兴新提点的亲信书吏陈平。“侍郎大人。”陈平的声音清晰又带着恭敬。“进。”姜兴头也未抬。陈平快步走进,躬身行礼,语速干脆利落:“回禀大人,好消息:方才内阁遣吏员送来副本,陛下朱批‘知道了,着礼部议行详奏’,林尚书那份增设教务司和编撰局的奏疏,成了!”
“知道了。”姜兴笔尖未停,只是应了一声,目光依然停留在名册上。成了,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走完流程。但这一步至关重要,意味着沈兰亭的计划正式进入实施阶段。
陈平继续禀报:“许员外郎(他直接用了升迁后的称呼)已安置妥当,挂起了教务司的牌子。恒印斋、文渊阁、辑古轩三家京城最大的书坊掌柜已经在许员外郎衙署候着了,看样子许大人是要紧锣密鼓办差了。”他语气中对许谨的行动力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做得很好。陈平,你留意一下,稍后文书司的王主事送仪注复核稿来,让他直接找我。”姜兴终于放下朱笔,拿起手边温热的盖碗茶呷了一口。他清楚许谨那边紧锣密鼓的行动背后是谁的意志在推动。现在轮到他自己了——需要为这个巨大的轮子,在自己的领域内调整润滑、清除障碍。他又补充了一句:“通知部内所有六品以上官员,明天未时初刻,过来见我。”
为许谨保驾护航,是他巩固权力的第一步,这一步是得了林栖梧的认可,也是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的,倒要看看有没有人敢跳出来自寻死路。
陈平应诺,正要退出。门外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部衙前庭的一个常备跑堂小吏,声音带着一丝不寻常的紧张:“禀侍郎大人!内廷…内廷司礼监有公公到!递了名刺,人在仪门偏厅等候!”
姜兴原本沉稳端起茶碗的手在空中顿了一瞬。室内刚刚因工作推进而建立起的轻松高效的节奏仿佛被冻结了一下。陈平也立刻肃立,垂手屏息。
司礼监!尤其是刚刚才报过皇帝的朱批之后!
“哪位公公驾临?”姜兴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放下茶碗,目光平静地投向那小吏。小吏咽了口唾沫,躬身更低:“回大人,是……是刘公公身边伺候的,张…张喜顺张少监亲自来了!说是刘公公…有事相询。”
不是刘礼亲自来,是他的亲信近侍!姜兴心中念头电转。这才更符合规矩和现实!司礼监掌印是何等身份?即便要出宫探话,也不可能直闯部院正堂,更不会在目标不明时亲自前来。派最亲信的得力少监过来,足见刘礼对此事的关注度非同一般!张喜顺此人他素有耳闻,司礼监里行走极稳当的人物,深得刘礼信任,他出面,几乎可代表刘礼的分身!
姜兴面上不见丝毫惊讶或局促,只是眉宇间那份刚刚处理公务的专注利落悄然褪去,换上了一副更加沉稳、如同深潭般的肃然。“知道了。请张少监稍坐,奉好茶点,说本官即刻出迎。”他语调平缓地吩咐跑堂小吏,然后转向陈平,“你亲自去安排,用玉泉山的极品山泉水,泡前日御赐的林尚书都没舍得开封的那罐‘雀舌’。”这既是礼仪,也是一种无声的讯号——他对这位内侍极其重视。
跑堂小吏如释重负又觉肩头一沉,立刻小跑着出去了。陈平也低声应道:“是!下官明白!”匆匆下去准备。
值房内只剩下姜兴一人。短暂的沉寂回归。窗外的风声似乎也静了下来。
皇帝才批了奏章……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心腹近侍就登门了!“有事相询”……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下面,包含着多少惊涛骇浪?是陛下想了解进度?这完全可以明旨问询。是刘礼本人对即将开始的庞大“生意”动了心思?还是……皇帝已经通过密报渠道察觉了什么更深层的东西?比如姜兴的快速揽权?比如许谨的骤然提升?
姜兴缓缓站起身。他没有急躁地奔向偏厅,而是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庭院中那几株顶着残雪的劲松。寒风卷过,松针微微摆动。“刘公公……您这一‘询’,可真是时候啊……”他低声自语,眼神如渊,深不见底。片刻前对部务调整的掌控感,瞬间被一层更凝重、更不可测的阴影覆盖。杯中的茶水氤氲着热气,映着他冷静无波的脸孔。这刚握热乎的礼部权柄,下一秒是否还稳如泰山?一场来自内廷深处的“相询”,拉开了下一个更隐秘、更凶险棋局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