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元宵前日,天光晴好,恍若初春的碎金倾泻满院。宴席设在王府最为著名的牡丹苑中,虽未到花期,但花圃规划严整,枯枝苍劲,覆着些许未化的残雪,别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苑中高悬的匾额上,正是先帝御笔亲题的“国色天香”四个大字。
若说姜王府是铁画银钩的楷书,这雍亲王府便是金粉泼就的工笔长卷。
青衣侍从跪在车前,话音未落,早有八名彩衣婢女提着鎏金香炉趋前引路。那香炉雕作鸾凤衔芝的样式,吐出的烟霭竟是淡紫色的,风里一荡,恍若云霞落在人脚边。
姜颂指尖挑着竹帘,眼底映满流光。
曲廊飞桥下,一湾活水分出九道清溪,水里游着成群似鱼雷的锦鲤。溪畔几只孔雀闲闲踱步,见人来了也不躲,左边和桃花假山石中的夹缝藏着后面茵茵青草上的一窝小鹿群。只有两三只忽窜上假山石,鹿角上缠着织金纱,竟是用作系花铃的缎带。
远处十二折的沉香木游廊上,十来个着月华裙的丫鬟拥着一顶软轿而来。轿帘是掺了金线的鲛绡纱,风一吹,隐约可见里头妇人鬓边的攒珠步摇,雀儿嘴里垂下的红宝坠子正随着轿身摇晃,在白玉地砖上投下碎钻似的红影。
“是芳娘子回府了。”婢女们齐齐福身。
姜颂忙放下帘子,却听轿中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像浸过三春的醴泉,却在某些咬字间透露出锋芒和厉害:
“可是姜公子殿下?我们小王爷候您多时了。”
软轿迤逦远去,空气中留有残香。令他想起了会仙楼。
待到了正院,更见惊人手笔——姜颂仰头望去,只见那富贵云蒸霞蔚,映得他眼底一片绯色。
春宴设在翠色初萌的庭院里。几株将开未开的牡丹丛旁,三五个学子正执笔沉吟,为赋新词强说愁。偶有花瓣飘落砚台,便激起一阵矫揉造作的惊叹。人群中有个才见过的身影,庞少混在那种混在外院的席位,面露尴尬,离内院远远的。
“早知道是这种小角色,就不应该啰嗦那么多的。”姜颂心里很不爽,大炮打蚊子,他亏死了。
名画重展,春雪初霁,微风裹挟着凛冽而清新的气息,却吹不散凝聚在姜颂身上的目光。他甫一现身,原本喧哗的轩内竟有了一瞬不易察觉的寂静,随即,各种意味不明的低语如潮水般漫起。
“姜世子无恙,此番大考,吾等只怕又是陪衬了”
“世子归来,吾辈可要拭目以待了!
主宴设在琉璃亭下。小雍王夫妇端坐主位,左侧上首是徐家长子徐缪——这位雍少夫人的兄长,此刻正与妹妹低声说着体己话。姜颂在右侧首位坐着——这般安排,恰让小雍王一伸手就能碰到那袭柔软的袍角。
"今日不过是我一人张罗的小宴,诸位不必拘礼,倘有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海涵哪。"
小雍王举杯时,袖口暗纹在阳光下流转如波。他心生奇怪,因为今日特意安排季风跟姜颂坐一起,但是他们二人怎么生分地一句话不说?丝毫不若会仙楼那日。
难道季风想和姜家划清界限?
别人不知道季风在姜家住过,雍赋仁当然知道。正所谓有得必有失,老姜既然新得了一员季都尉,那他手里的东西势必就会少一样,土地跟小姜,只能二选一。
季风大张旗鼓地搬回老宅,想必也是认清了姜王府靠不住。直接略过了“寄人篱下”的事情不说,听说还公开对姜家表现出些许“疏离”或“不满”。
姜家世子能待见他才怪。
桌边不远处有一个条几,一对打着攀膊、面容恬淡的“金童玉女”跪坐其后正在布菜。小男生面前放着一套烤鸭和一面盛有冰水的琉璃盅,“翡翠水晶包”大约是百克金条那样的方形面幅,比较精致,他每捏一枚就要在冰水里净手擦拭,讲究水面不能染上油花;小姑娘面前是一小缸水果和一面琥珀蜂蜜,她用竹镊将果盘里的莓果葡萄过了蜂蜜后装入精致的蓝釉鎏金盘,垒成“落雪珍果八宝塔”,讲究餐具不能沾挂糖丝粉霜。除此之外还有数位杜康公和不夜侯等立侍左右。季长翡唤人将这些布于姜颂跟前,却不见他动一下筷子。
只见季风要将一个金丝纺锤一样的东西添进来,姜颂只好躲开,他不解道:”面粉裹面,什么意思。饺子皮包米饭吗?”
只待季长翡令他尝了一口,姜颂这才妥协,将自己的饼摊开:”夹吧。“
宴席之上,季风如鱼得水,周旋于各方宾客之间。他言笑晏晏,热情地招呼着席间每一个人,自然也包括那位大名鼎鼎的姜家世子。姿态熟稔地接过所有抛来的橄榄枝,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自始至终,他未曾向姜颂投去一瞥多余的目光,仿佛几日的事情,都是浮光掠影。
姜颂端坐于席间,看着季风与旁人谈笑风生,一丝迟疑悄然漫上心头:先前季风对他的那些不同,是因为一早知道自己是姜家的世子,所以才和自己打好关系?
他与季风的投缘,或许建立在对方精心的迁就之上。从相识伊始,他们便站在一架倾斜的天平两端。在姜家那段时日,季风更是时常早出晚归,心思难测,连最后的告别都仓促得像是急于奔赴下一场谋划。
若说季风毫无私心,反倒不合常理了。
姜颂只是厌倦了一切都落入了一层虚假俗套而短命的生存之道中。当然,季风是例外,他尊重先前和季风相处时那些时刻的绝对真诚,因为他需要这些例外,并且季风和其他被例外并无不同。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琉璃盏中琥珀光浮沉流转,映着满堂虚假的繁华。徐家兄妹絮絮叨叨说着家常,声音暖融,却一丝也吹不进姜颂周遭无形的冰罩。
阳光透过七彩琉璃亭顶,在他月白的衣襟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晃得人眼晕,也晃得人心慌。姜颂始终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世子该有的风仪,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庭院里那抹嬉闹欢腾的身影。
季长翡早已离席,他起先与几位宗室子弟在一丛最具姿态的枯枝牡丹旁谈笑,朗朗笑声在晴空下传得很远。他甚至亲手抚过那些虬劲的枝干,与旁人品评着今春牡丹的长势,仿佛对这边关乎才学、前程的沉重话题毫无兴趣。
不久便被拉去庭院中,与一众世家子弟比试投壶。朗笑声声,衣袂翩飞,他挽袖执矢的姿态潇洒自如,银矢破空之声清脆,每每中的,便引来一片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