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波澜是必然。”牧晓无所谓地歪了一下头,“只要我接触朝中事,这波澜就从未停过。贡院那件事是宫里临时下旨。我原不想沾春闱之事。”
“云娴觉得,宫里为何要让我去巡视贡院?”
“若是站在选人用人者的角度上思考,”陶云娴思索道,“我觉得,朝中首先不想收太过迂腐之人。”
“可能殿下想不到,”陶云娴叹了口气,“这世间就是有人会因女子进了贡院而弃考。”
“有些人把这个称为一种气节,仿佛只有他们男子高贵,女子就天生污浊低贱。”
“这类事我旁观了不少。有时也好奇,怎么在殿下身边就没看到过这种人,清净许多。”
“嗯,可能是因为上一个敢在我面前直接表露这点的,已深埋在玄岫城前沙尘下许久。”牧晓打趣道,“蛮族说话就是直接。所以我做得也很直接。”
“在京城,他们也只敢做‘弃考’或背后多言,这种没什么意思的事。”
她皇兄用血流成河建立起的至高威严,不仅震慑住了她,也震慑住了会拦她上殿入朝的那些迂腐之人。
每次想到这里,她都会升起带着荒谬之感的静默。
也难怪姚老先生每次看到她,都会被堵在喉头却不能大声说出的“荒唐”二字,卡得脸色铁青。
这敢怒不敢言的“荒唐”二字,或许并不是送她本人的。
礼法与仁义,在圣人言中,本与僵化、守旧、拒绝变通等词毫不相干,也本不是用来区分不同性别、不同族类的高低贵贱。只是在后人带着自身视角的理解,以及带着目的的诠释中,慢慢异化成现在这般模样。
牧晓看着这策论题,突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未真正明白过先生那些话的内涵。
先生也在愤怒。
他明明可以直接用师长的身份,单独修书于她,斥责她在玄岫城中越权枉法、滥用私刑。
但他从未这样做过。
他在朝堂上将这点掷地有声地摆上明面,让朝中乃至天下人皆来辨析拆解其中利弊。
他率先抛出所有可以指责的部分,而后剩下的问题便成了——到底是什么,把她逼到越权枉法的地步,让她必须站上城楼,必须弯弓搭箭,必须接管城务治安,让她得手起刀落,才能稳定住城内局势。
而敲响登闻鼓那日,他明明可以直接在她进殿之前,就据理力争这上奏的不合规矩之处。
但他没有。
那他口中的“荒唐”又是什么?或许是为何事实证据都如此条理分明,朝中还在一日拖一日,拖到她得用特殊手段上殿,才能获个拍板定论、是非分明。
“‘首先’有了。那‘其次’呢?”牧晓问道。
“其次,朝中想要的,大概心性极佳且务实做事之人。”陶云娴揣测,“春闱延期本就令许多考生心焦;在锁院后、开考前这段特殊时间,有御前特派人员持尚方剑入院巡视……”
“品行端正的考生,只会更加敬畏,且对春闱的公平公正放下心来,安心答卷。”
“但若是急躁不安或本就动了歪心的考生,只会更加慌乱、分神。若是加上才学本就不扎实,落第是必然的。”
“我最近总琢磨,怎样才能选出人才。”陶云娴微微一笑,“说这试题有趣,是因为若是考生眼观时事、耳听纷言,按这题目的三层写下,展示的便是对目前难题的见解方案,相当考验其面对流言与不全信息的辨别思考。”
“若是考生博古通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读透圣贤书,这题便给了他们足够的空间展示渊博学识与经义深见。”
“敢直言当下者,多爽利赤诚且灵活变通,似活水涓流不息;满腹经纶又明事理者,多沉着内敛、守得本心,积跬步而致千里。”
“不过,若是偏激者或心性不正者来答,纵使胸有诗书韬略,免不了会因私自揣摩主考个人喜好,刻意贬低殿下,而非就事论事。”
“重要的不是考生到底知道或不知道、认可或不认可殿下的行为,而是在太皇太后逝世、影响春闱这个背景下,他们到底能不能守住本心、静思明辨,到底是不是朝中现在想要的人才。”
陶云娴停了停,问道:“殿下有揣测过当今朝中的用人趋势么?我与当今圣上和外臣见面的机会都不多,很难通过日常事务判断这点。”
“当今圣上么?我进京第一日,他说,男女性别、贵贱出身都无妨,唯能者居之。”牧晓回忆起那个家宴。
好像已过去很久了。
“这就不奇怪了。”陶云娴不禁感叹,“这样的话听过许多,但真能容得下‘唯能者居之’这几个字的,实在不多。”
“一直是这样么?”她有些好奇地问道。
“先帝显然不是。你是想问当今圣上?”牧晓想了想,“从我的角度看,不算。”
“我不知道他这几年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反正以前么……还真不是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