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中华文化的特点是宗教意识比较淡薄,在西方人看来可能会觉得很惊讶。我们不是没有宗教,从殷商时代我们就可以看到对“天”的信仰。其实整个周朝都有对天的崇拜和信仰,只是到后来宗教意识越来越薄弱。这个趋势最早就是从《诗经》中体现的,“天”的意志多少被降低了;而对于祖先亡灵的歌颂,它有一种把人的德行放在第一的意味,认为人的因素才是决定性的,更看重人的力量,人的主观能动性,而不是被动地被“上帝”、上天主宰。歌颂文王之灵,也并非是歌颂文王神化的力量,而是他伟大的德性,足以安定邦国。这种变化对于整个中国的历史来说有很深长的意味。
“美”与“刺”
这也是中国文学有一个特点,关切政治得失。“美”是赞扬,“刺”是批评,体现在《诗经》中,构成了中国文学的传统。
现在讲文学的政治功能,有些人强调更多的是对官方的赞美。但在《诗经》里面美、刺是并存的,并且刺比较多,把对政治的批评看成是自己的责任,有时候这种批评很强烈,甚至是很严厉的。
前面提到歌颂祖先的诗篇,歌颂祖先同时也是赞美美政,本身也表明了追求良善政治的意图。此外,《诗经》中歌颂政治的诗还赞美了理想的君臣之道。如《小雅·鹿鸣》是一首天子宴群臣嘉宾时唱的诗,代表天子对群臣的态度:“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我有嘉宾,我就让人奏起乐歌,使他们高兴。古人宴请客人时,送礼的不是客人而是主人,表示他的善意。“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因为我的客人对我那样好,指点我光明的道路。作为天子,这样的话是很谦卑的态度。然后赞美他的客人。“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他们的美德非常明晰。“视民不恌(浮),君子是则是效。”他们给老百姓做的榜样是不轻浮的,会成为大家的好榜样。有时候我们说以德治国,那首先官员就要以德治身。“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我这里有酒,让客人们快乐地享用。我们能在众多诗篇里感受到《诗经》文雅、温厚、谦卑的气息。
但在政治诗中,“刺”者还是远多于“美”者,因为一切政治总有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对于政治来说,批评总是比赞美更有实用性,它对于政治有一个寻求改良的促进作用。所以在《诗经》里面刺诗很多,批评的对象也各种各样,从君主到大臣都有。
如《大雅·十月之交》,语气非常严厉,把日食、地震看作是上天对统治者的警告,是政治出现严重问题的征兆。诗里面写道,“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整个河流都沸腾起来了,岸崩裂了,就是说高地陷落为谷地,深谷抬升为山丘。这样大的变化,这么严重的警告,那么为什么现在的人还不警戒呢?“惩”在这里是警戒的意思。这是上层人物对最高统治者的一种严厉指责。
还有不少是从老百姓角度来说话,表现对统治者的怨恨和抛弃。“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里的“贯”是“豢养”之“豢”的一个同音字。大老鼠啊大老鼠,不要吃我的庄稼啦,我养活你三年啦,你还不肯对我留一点情。“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我养活了你好多年,你也不肯给我做一点点好事,哎呀我就要离开你啦,我要到那个快乐的地方去,到那个快乐的国家去,才能得到我应该得到的东西。在《魏风·硕鼠》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对政治黑暗的不平和愤恨。有高层的对君主的愤怨,也有中下层的对统治者的愤怨。
《诗经》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儒家经典,具有不可质疑的正统地位,所以也就成为后人学习的榜样。后来很多诗人都留下大量批评诗,如杜甫、白居易等,都沿承着《诗经》以来的传统。
战争与和平
战争,是人类生活当中不可避免的事件,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维护自身发展需要的时候,总是很难避免跟外族、外敌进行对抗,以及内部分崩离析而带来的战乱。但另一方面,战争是最具有破坏性的行为,最大的破坏是对民众普通生活的威胁。所以读《诗经》的时候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们对战争的一种态度,这里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传统,即中国人是不好战的。
如果从我们历史上看,中国那么古老、那么悠久,在历史上有过衰弱期,但更多时候保持着非常强大的状态,那么为何不向外拓展、向外殖民呢?以中国历史上强大的力量,在周边拓展并形成自己的殖民地大概不是很难做到,但就中国的文化传统而言,历来对战争采取一种很谨慎的态度。
《诗经》里的作品,有两种类型,一部分从官方立场说话,记叙周王朝历史上一些重大战事,像周文王、周武王开国的战争,宣王“中兴”过程中的征伐战争。在歌颂这些战争时,首先强调自己这一方的正义立场和王者德性,强调德性,强调“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在《诗经》的歌颂里面,很少描述战场上的搏杀景象,可以肯定地说没有狂热的好战语言。总体而言,它对战争是持一种克制态度。
此外还有一种以普通老百姓、将士角度来描绘,表示同仇敌忾的**,如《无衣》中大家一起上战场,相互扶持,的确是**的,但也并不是一种很狂热的情绪。诗里说,不要说你没有衣服,我的衣服就是你的衣服,当我们需要上战场的时候,我们同心协力完成我们的责任。这个就算是《诗经》里面写战争最有**的了,说的是战士之间的兄弟之情,也有人说这讽刺了统治者穷兵黩武而忽略民间疾苦。《诗经》里不喜欢歌颂战争,更没有热烈庆祝胜利的描写。
《诗经》更多表现的是对战争的厌倦,对和平生活的眷恋。最有名的是《小雅·采薇》,它描写的是战场上战士的辛劳,以及渴望还乡而不得的伤感:“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说回去啊回去啊,一年就到尽头了。“靡室靡家,猃狁之故”。没有一个家呀,都是因为猃狁(北方游牧民族)的缘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没有办法安居,就是因为这些外族入侵的缘故。
将士对于战争产生的原因认识得很清楚,也不是不愿意承担作为战士的责任,但他们更渴望的是在一个和平环境里安居乐业。战争本来就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赞美的,《诗经》里处处流露着这种情感。《采薇》的最后一段很有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以前我去的时候正是杨柳依依,让人感受到杨柳的温柔美丽,如今我归来了是一片雨雪,缓慢地走在路上又饿又渴,唉,谁知道我的悲哀。
《卫风·伯兮》则写一位妻子对出征丈夫的怀念,同样诗里也隐含着对死亡的畏惧。展现了诗人矛盾的态度,一方面赞美为国捐躯的丈夫,认为他是国家的忠臣,也值得获取妻子的忠诚,但总是逃不过死亡的影子,死亡是不值得赞美的,战争因此也不值得赞美。
再如《王风·君子于役》,这里的“役”是不是兵役我们不是很清楚,但古代的役主要就是兵役。这首诗是非常简单同时也非常优美的一首,中国诗歌的一些重要特征在这首很简单的诗歌里显示出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丈夫出门服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鸡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鸡回到窝里去了,太阳落下了,牛和羊从山坡上缓缓地下来了。诗人的感情不是直接叙述出来,而是换成一个景象,让人从这个景象中体会。这里牵涉到中国人对于幸福的态度,在中国人心目中幸福就是平凡安宁的生活,就是黄昏的时候鸡回窝、牛羊回家,丈夫回到妻子身边,不是一定要升官发财。中国诗歌的特点就是比较倾向于用意境来表达,而不是用述说。这些看起来平淡的意境中,有很深的意味。最后“君子于役,苟无饥渴!”不回来也就罢了,在外面不要挨饿,过得好一点。《诗经》让人感动就是感动在很简单的地方。
恋爱与婚姻
恋爱与婚姻总会归结到爱情,而爱情则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也是人生最美好的感情。《诗经》中这一主题的作品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主要写恋爱的情怀,显得活泼而富于浪漫色彩,另一类则明确指向婚姻关系,因而较多地考虑到道德性的因素。
如《召南·野有死麕》写一位猎手在林中与一位少女邂逅的浪漫故事,这在《诗经》里算是比较野性一点的文字。《诗经》里面对女性的描写都是有限制的,用词温厚文雅,这也是《诗经》的特点。“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郊野里躺着一头被猎手射死的獐子,用白茅把它包裹起来,大概是因为英俊勇敢的猎手要把它当作礼品送给这女孩。女孩有想法,心动,那个男猎人就去引诱她,这个女孩长得真是漂亮,“如玉”就是温雅的样子。女孩批评他了(男孩好像有点毛手毛脚),你不能文雅一点吗,你把狗都弄得叫起来了,这就是一个很漂亮的野地里的故事。跟它很相似的,也是写幽会的还有《邶风·静女》,“静(娴雅)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漂亮娴雅的女孩跟我约好在城角见面,她躲藏起来就是不出现,把人烦恼得要命,这个娴静的女孩送给我一个红颜色的笛管。这根笛管很有光泽,看着它就想到你,为你的美丽而感动,从野地里带回一把茅草,实在是漂亮得不行,你有多么漂亮,美人送的东西都是美的。
广为传颂的经典作品《秦风·蒹葭》中,芦苇一片深青色,到了秋天,白露已经变成霜,我所说的那个人在水的另一边,被什么东西阻隔着,逆流往上去找她,道路险阻并且漫长,顺水去找她,她好像在水中央,就是怎么也不能走到她身边去。后面三段都是一样的,这就是《诗经》的特点,通过反复的咏叹来不断递进和加深。你怎么找也找不到她,你只能看得见。非常美妙的诗意和感情,似乎告诉我们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在我们无法走到的地方。这首诗近三千多年流传下来不知感动了多少人,以后也会有一代一代的人被它感动。《诗经》的诗歌很多是这样的,我们读着的时候就觉得它很单纯美妙,有一种好像前一辈子就已经读过它的感觉。
说到婚姻的诗,《诗经》宣扬以德相配、以礼义自持,而求得家庭和睦,并把这种夫妇之德视为社会和谐的基础,这种诗特别能够体现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诗经》的第一首是《关雎》,孔子说它“乐而不**,哀而不伤”,不管是快乐还是哀伤都不过度。在孔子看来不过度是很重要的,因为一旦过度人就会失去理性。这种理性克制是中国文化的精髓。那么体现在这首诗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雎鸠鸟在水边鸣和,美丽贤惠的女孩子是君子的好配偶,这样的女孩子令人想念。追求这个女孩子得不到,哎呀痛苦得在**辗转难眠。这首诗其实有几个特点:一、它明确地指向婚姻,因为它后面很明确地描述这个女孩子被娶回家的情形。二、它在表现这种追求的时候是很矜持和有分寸的。“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个女孩娶回家了,用音乐跟她亲近,然后两个人感情就渐渐走到一起了,最后打起鼓敲起钟让她快乐。读这首诗的味道,快乐不过度,悲哀也不过度,有一种感情的克制状态,以及把爱情和婚姻联系在一起的德性的要求。
《桃夭》则是一首送新娘出嫁的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树长得很健旺,亮晃晃的是它的花,女孩出嫁了,希望她能跟夫家人相处的好。“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树上结了好大的果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但愿她出嫁嫁得好。
婚姻就是这样,有热烈的时候也有破碎的时候,《诗经》里面有一类诗譬如《氓》《谷风》都写出了被抛弃的妻子内心的沉痛。这种“弃妇诗”是中国文学里非常持久的主题,从《诗经》一直到后来的“弃妇文学”,就像陈世美、秦湘莲这一类故事。古代,女性对家庭的依赖性更重,因此婚姻失败给女方带来的痛苦远大于男方,而关于爱情和婚姻,“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是说男人沉湎于爱情,转眼就可忘记。而女人沉湎于爱情则往往无法自拔,最终遭受痛苦的还是女人。所以述说“弃妇”的悲哀,也是强调男子对家庭的责任。
在婚姻和恋爱的诗歌中,可以看到活泼的浪漫情怀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还有青年男女之间不过分的调情、戏谑,当然也有忧思和伤感。
《诗经》是古老的,同时又是年轻的,“诗经”时代正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个青春期,它非常有生气。
从这个读本来说,在整体的编校理念上也更多地体现优雅而活泼的元素。希望既能让读者认识《诗经》这部伟大的经典,又能从中获得美感与快乐。
骆玉明
201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