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上的许多保证实在很难让人信任。医生们经常会面对两种完全相反的病情急需处理,而这相互之间有必然的联系,比如肝火太旺、胃寒过重;他们就拿来药方,然后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们,这个药是去肝火的,那个药是暖胃的;这个药直接经过肾脏,甚至直达**,在这一输送过程中不分散任何药力,即便沿途遭遇阻碍也不会遗失药性,直到抵达它应发挥效力的部位,它才会展示出威力来,而那个药是保持脑部清爽干燥的,还有一剂药是滋润肺部、使两肺保持湿润的。用这各种各样的原料制成的混合型药物,指望药物中各个原料的药性还能分头行动,去寻找各自的归属地,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我甚至还禁不住担心,这些药性会不会跑错了地方,搅乱了身体原本的平衡性,或者是混淆得乱七八糟,完全失去了效力?在这种不断流动的混乱状态下,谁能保证每种效力不会互相抵触,甚至相互损害,形成更大的危害性?另外还有一点,这份药方的配制还得由另一名药剂师来完成,这岂不是将我们的生命再次交入别人的手中?
在着装穿戴方面,我们拥有专门的裁缝师和鞋匠,他们的技术更专业,做工也更精致、省时,每个人各司其职,不像服装师傅什么活都揽,所以,我们更乐意选用他们那周到的服务;有许多大户人家十分重视饮食,所以也会雇佣厨艺超群的大厨师为他们烹饪,同样也是各色技艺应有尽有,烤肉师傅负责烤肉,蒸肉师傅负责蒸肉,要是只雇一位什么都能做的师傅,他必然没有自己的特色绝活。同理,在医学领域里,埃及是不承认包揽所有疾病的万能医生的,他们把医疗分为不同的科是十分合理的做法;针对不同的身体部位,针对不同的病,他们都有各自专门负责的医生,每个医生只擅长于自己的科目,治疗当然也就更专业内行,误诊则更少了。医生们并没明白,什么都会治的人,实际上就是什么都治不了的庸人,人体这个世界虽小,却有大学问,就他这一个人,怎么可能全面通透地掌握一切!一位患了痢疾的朋友去求医,医生要治疗他的痢疾,却又怕引发高烧,结果这位朋友硬生生地被折腾得丧了命,即便有再多的医生,也抵不上这位朋友的性命。他们不把重点放在眼下的病情上,却盲目地去猜测去推断病况;想治愈头脑的问题,又担心对胃部造成损伤,就胡乱开药,仅凭臆想去用药,结果胃也坏了,脑袋还更糟糕了。
他们采用了同一种坚定态度,来劝诫人们采用何种生活制度:“多排小便对人体是有益的,因为根据经验我们得知,水分长期留在腹部,就会让排泄物排出,这就导致了肾脏内极易形成结石。不频繁小便对人体是有益的,因为若要排出尿液中沉积的废物,就不得不用力,据经验我们知道,河道会被急流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一点是缓流无法做到的。同理,多行**是有益处的,因为这会让排泄器官打开出口,让尿沙和结石得以排出去;多行**是有害的,因为这会让肾脏持续释放热量,极易导致衰弱或疲劳的状态。泡热水澡是有益处的,这会让一部分尿沙和结石变得软化,松动,易于排出;泡热水澡是有害的,因为这种来自于外部的持续热量,会让滞留在肾脏内的黏稠物加速硬化,促进结石的形成。泡温泉的人少吃晚餐是有益的,这样的话,他在次日清晨饮水时,几乎空无一物的胃部能更好地吸收水分,若是午餐也吃得少则更有益处,因为水分就可以完全发挥它的作用,沐浴之后胃部的负担也不会突然加大,胃在夜间也就更容易完成消化,白天再多的身体和精神活动,也比不上夜间的消化作用。”
从以上我们就可以看到,他们是如何翻来覆去地颠倒事理,企图叫我们相信他们;就这些事理来看,任何一条我都能从中找出背道而驰的一面来。
不过,也没必要在他们背后指手画脚,反正他们自己本就不明不白,只是任凭感觉的指引,到哪一步算是哪一步,这也算情有可原。
过去我屡次外出,基督教国度的温泉站我几乎都走遍了,最后也开始尝试温泉浴。通常,我还是相信沐浴对健康是有益的;过去几乎所有的国家,现在也有很多国家的人每天都沐浴,但时至今日,这一习惯已渐渐消失,我想,这的确会在一定程度上损害我们的健康。我始终都认为,每天蓬头垢面、四肢不洁,这实在是有失颜面。
说到矿泉水,首先我要申明一点,我并没有天生就厌恶它的味道;其次我要说,它是一种源于自然的单纯的资源,不管有没有益处,至少是无害的;饮用矿泉水的人群极其庞大且遍布各行各业,这一点足以证明以上的论述。即便我没见过它发挥什么神奇的效果,但我也没听说它让谁加重了病情,温泉站曾有个说法沸沸扬扬,出于好奇,我也做过一番仔细的调查研究,后来发现这纯粹是一些胡编乱造,人天生就对自己渴望的希冀有种莫名的信任感。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出于恶意地否认矿泉水的一些好处,如促进消化,增大食欲,振奋精神等。除非人本身就已虚弱不堪,我奉劝你一句,这种情况下最好别那样做。矿泉水自然不能将一座倒塌的大厦重新扶起来,但若是有所倾斜,它还是可以给予支撑的力量,防止进一步恶化出现。
至于温泉地的风俗习惯,温泉疗法的规则和规定,每个国家都不尽相同,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看法;据我的经验之谈,我觉得它们都是大同小异的。德国人从不喝矿泉水,他们一旦生病,不论是什么病,都会将自己整天泡在水里,像个青蛙一样。意大利人则要坚持喝九天的水,三十天以上的沐浴,饮用的矿泉水中通常还会掺入某些药物以加强疗效。法国的医生要求我们用散步的方式吸收矿泉水;其他时候要一直待在**,在**喝水,喝完以后也不能下床,这样能让手脚和胃部始终保暖。德国人的做法则更为不同,他们常常在浴池中拔火罐和放血;意大利人也有一套自己的沐浴法,用管道将热水引进浴室,然后冲洗自己的头部、胃部,或其他有需要的身体部位。一个月为一个疗程,一天两次,早晚各一小时。其他不同的地方还有各不相同的疗法和习俗;更精确地来说,每个地方都是不同的。
我仅仅只认同医学中的这部分疗法,其他的姑且不论;不过,即便它最不虚假做作,但也难免同其他的医学疗法一样,充满了不稳定性和混乱性。
无论是什么话题,诗人都要将其蒙上一层夸张的美丽面纱,以下两首讽刺诗足以证明:
昨天,阿尔贡触碰了乔维斯的神像,虽然神像是大理石制成的,但也阻挡不了医生的威力!你看,虽然他是石头做的神,今天大家还是从老庙中把他抬了出来,埋进了土里。[8]
——奥索尼乌斯
第二首诗是:
昨天,安特拉哥拉斯兴高采烈地同我们一起沐浴,还兴致勃勃地一起吃饭;今天早晨,他就被发现猝死家中,福斯蒂纽斯,你要追究他猝然死亡的原因吗?因为他的梦中出现了赫莫克勒蒂兹大夫。[9]
——马尔希埃
提及此处,我记起来还有什么其他的故事。我们故乡的山脚下有一块大面积的封地,这块地叫作拉翁坦。夏洛斯的德·科班纳男爵和我,对这块地都拥有使用权。这块土地上的居住民是从安格鲁涅山谷迁徙而来的。他们的服饰特色和风俗习惯与众不同,也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代代相传的风情和族规也极具特色,对于祖上的遗训,他们本本分分地谨遵其行,绝不屈从于别处的管束。这个小地方的生活简单幸福,民风古朴,压根不需要附近的法官劳神费心,也不需要有什么律师前来提点或劝诫;不需要找一个外地人来处理纠纷,也从没有任何一个居民被迫沦落到乞讨的境地。他们从不与外界联姻或做生意,以此维护他们自己的民风。直至有一个人破坏了这一切——据说父辈那一带还对他这件事情耿耿于怀——那位村民偶然心血**,想要飞黄腾达,命令他的儿子学习法律,去相邻的城镇注册入学,最终让他当上了村里所谓的公证人——体面的法律人士。而当这个人的地位日渐增长时,便开始看不起家乡的旧风俗,不断地向居民们灌输说外面的世界有多繁华多美好。起初,他的一名同乡只是丢失了一头羊,他就一个劲地劝他去大城镇,去找大法官来为他评断;就这样,他从这件事一直说到那件事,最终把一切都弄砸了。
我要讲的第二个故事是,在我患上结石症之前,许多人都十分重视羊血,甚至将它视为几个世纪以来上天赐予我们的吗哪,认为有了它,人类的生命才得以延续;许多智者在谈起羊血时,也不断地称赞其为包治百病的万灵之药,是神奇的灵丹妙药;而就我而言,我也认为,人生难免会遭遇种种厄运和不测,所以年轻力壮之时,也愿意随身携带一个护身符,于是,我便下令家中依据书中的方法去养一只羊。盛夏之时,将它隔离开来,只让它进食增大食欲的青草和白葡萄酒。杀羊的当天我恰好赶回家中,仆人跑来对我说,厨子发现羊胃中赫然呈现出两三只大球,被胃里的分泌液和食物紧紧地包裹起来。我十分震惊,便叫人带我去看看那羊的内脏,亲自解剖给我看。他从中取出了三大块结石,表面上又粗又硬,但拿起来却轻如海绵,仿佛是空心的一般;有一块同滚石一样圆溜溜的,还有两块不圆的仿佛还在生长中。我询问了那些常常解剖动物的人,得知这类事情并不寻常。它体内的结石同我们人类的极其类似;倘若果真如此,那还能期望一头死于结石症的动物之血能够治愈一个结石病患者?若是硬要说血液不会受其感染,不会对疗效产生影响,那还不如直接说,身体各个器官能在相互作用的情况下生成新物质;虽然人体各个器官的功效有大有小,相互间的作用也十分复杂,但人的身体始终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由此可知,这头羊身上也可能含有形成结石的某些因素。我热衷于这类实验并非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只是因为我自己以及其他许多的家庭中,女主人难免都存有形形色色的小药丸,随时准备用同一种药剂来对付几十种不同的病。她们从未检验过药丸的功效,而一旦哪天发挥了效力,便禁不住得意一番。
我很清楚,对他们来讲这算不上什么事,因为苦涩、辛辣这种怪异的味道,才是药物固有的属性。斯巴达人一旦生病,利库尔戈斯就命令他们饮酒。原因何在?这是因为斯巴达人本就滴酒不沾,以此来保持健康的身心,这就正如我的一位贵族邻居,他生性厌恶酒味,倘若在他发烧生病时,酒就能十分有效地治疗他的寒热。
我们看到,他们的队列中有很多人与我们的想法相同。他们过得自由自在,完全不去遵循他们给我们的那些劝诫来生活,更不愿意用药物治疗自己的疾病。难道这还不够说明,他们完全是在利用我们的无知和单纯吗?我们的身体和生命又不比他们高贵,倘若他们并不知晓这些治疗的虚假,他们没有理由不去照做。
我们如此盲目无知,因为我们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对恐怖和疾病极为不耐烦,对痊愈和健康充满了期盼;就在这种纯粹的怯懦之下,我们的信仰变得软弱无力,任人摆布。
医学被多数人接受,但并不被他们信任。我们常常听到人们像你们一样抱怨,对医学议论纷纷;然而最终他们还是会说:“不这样的话,我们又能怎样呢?”好像耐性还不如急性更加有效。
许多被束缚的人默认了自己的可悲,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被别人骗来骗去。只要有人信誓旦旦地保证可以让他痊愈,他就不由自主地任他宰割。
在巴比伦,人们把病人抬出来让路人察看;每个市民都是医生,出于一种情谊和人道主义,每一个路人都会上前询问一番,依据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提出宝贵的医疗建议。我们的做法也极其类似。
若是针对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士,咒语或护身符之说就屡试不爽了;如果要我接受的话,以我的性情,我想我更愿意接受这种疗法,因为至少不必担心它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
某一日,我同大家在一起时,有一位可怜的同命人带来一个消息,说有一种神奇的药丸由上百种材料制成,可以带来意料之外的令人惊喜的舒适。这种轰击,怕是连岩石也经不起吧?然而,之后听那些试用过的人说,就连最小块的结石也没见有什么改变。
在结束本章之前,我还要讲述一件事,他们向我提供了许多进行过的试验,试图以此证明他们的药物有多可靠。在我看来,大多数药物——至少三分之二——其疗效都取决于草药的内在效力或精华成分;而真正的精华只有使用后才能得知其功效;这种本质原因并非是靠理智就能得来的。
医生说,魔鬼为许多证明提供了灵感,这点我还是乐于接受的(因为我不愿与奇迹扯上关系);同样,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发现某些物品具有不同寻常的新用途:比如用来御寒的羊毛制成的衣物,它还具备干燥作用,对脚跟皲裂的治疗十分有效。还有我们食用的辣根菜,它能刺激人的食欲,具有开胃作用。盖伦说有一位麻风症患者是喝酒治好的,因为有一条蝮蛇钻进了那个酒桶里。这些事例可以让我们看到与那种实验类似的做法,医生也坦言动物给了他们不少启迪。至于其他的众多经验,他们则声称完全是源于偶然机缘的指引,我认为进步的这种说法实在是不可思议。在我的想象中,周围一切的植物、动物、金属等等,都被人们尽收眼底,时刻关注。我不知道他从何处着手进行他的实验。当人们因为驼鹿的角首次展开遐想时,这种信任度必定是不深刻也不稳定的,所以这并没有让他的第二步工作变得容易多少。面对数不尽的形形色色的病、各式各样的环境,在人们对自己的经验深信不疑之前,人就拿自己的感知觉没办法了;在眼花缭乱的事物中,他要找出哪个是鹿角,在成千上万种疾病中,要找出那种是癫痫;在无法言语的众多感情中,要找出何种是忧郁;在变化莫测的季节中,要找出哪个是冬天;在众多复杂的民族中,要找出哪个是法兰西;在这么多的年纪中要找出哪个年纪是老年;在高深莫测的天体运行中要找出金星与土星的会合;在大大小小的身体部位中找出哪个部位是手指;这一切都不依靠任何论证、猜测、举例或者神的指引,而仅仅受命运的指引,并且这一命运还是完全人为的、有条有理且由浅入深的。
一个人的疾病若是突然痊愈,又如何判断究竟是疾病走到了尽头,还是出于偶然的机缘,或者是他那天吃了什么、碰了什么,甚至是他的祖母的祈祷终于见效?除此之外,一旦这一证明完美无缺,它所做的证明又能反复进行几次?让这些偶然机缘,这些不确定性拼凑在一起,组成一条长龙,从中得出一条规律?
致德·杜拉夫人[12]
夫人,您近来探望我时,我正提笔于此处。因为终有一天这本拙作会落入您的手中,我诚恳地期望它能够证明您给予作者的恩惠让他十分感激,并且感到极其荣幸。您若在此书中碰见他,依然保持面谈时的那种神态和举止。我或许可以装作与平日不同,打扮得更为高贵一些,但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我唯独希望,您在阅读这些文章时,脑海中浮现出的我依旧是当年我的本色模样。夫人,您过于珍视我的才能,给予我分量极重的礼节,我希望它们能够(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在一个更坚实的载体上重现,多在这个世上停留几日,以便在将来的某一日,您突发奇想希望温故一番,还能在这书中寻觅踪迹,不需费尽心思苦苦回忆,那太不值当了呢。我希望,以往或今后,您都能一如既往地喜爱我。不过,我并不追求人们在我死后对我的尊敬和爱戴比在世时要多。
泰比里厄斯性情十分古怪,不过这也很常见。许多人都同他一样,并不在乎生时周围的人们予以他何种评价,反倒更在意死后自己的名声如何,是否备受人们的尊崇。
倘若我也有幸站在被世人称颂的那一队列中,我倒希望世人在我生时赞扬我,让我伴随着这些赞颂声安然离世。我期望听到的称赞,不需多广泛只需集中,不需多持久只需丰盈;它们大可以在我消失之后同样消失,反正这些温柔美好的声音,我也不可能再听见了。
现在,我正欲放弃与他人的交往,却还招摇地扬着新的箴言警句,这个想法难道还不愚蠢吗?我绝不会瞎编乱造自己从未做过的好事。不管我这个人究竟如何,我也绝不愿意仅仅只是在笔下活成那个样子;我的特长可以通过我的学识和努力发挥出来;学习并非是为了写作,而是为了真正地做人。培养我自己的人生,这才是我所有奋斗的最终目的。我的工作以及所完成的成就,也就是上述这些了。不管做些什么,总比著书立说要好得多。我并不奢求为我的后代留下富足的财产,我只求能把眼下的生活过得舒舒服服,至少也要勉为其难地过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