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所以到底怎么了?”姜与觉得,安慰归安慰,他来找她肯定是有话想说,“谁欺负你了?我去揍TA啊。”
段野笑了,在她怀里伸了个懒腰重重吐出一口气,“就是有点烦躁。”一烦躁就想见她,见到她就没那么烦躁了。
“嗯。”姜与耐心等待他的下文。
“我这两个月不是在外科ICU吗。”
。
前几天段野上班路上遇到了一起车祸,一个高中生女孩被一辆小型面包车撞了。事发路段离医附院不到一站路,段野在等待救护车的同时给女孩做了基础救治。当时除了皮外伤和初步判定的骨外伤,女孩瞳孔反射正常,意识清醒,对提问有反应但就是不作答,只是无波地盯着段野的脸一言不发。被120送到医院后女孩陷入昏迷,段野跟急诊交接完,各科会诊、检查、手术,再见到她便是在SICU。
创伤失血性休克、创伤性主动脉峡部破裂;骨盆多发粉碎性骨折、右侧股骨骨折错位、右肱骨近端粉碎性骨折、多发肋骨骨折、胸骨骨裂;腹股沟皮肤裂伤、纵隔血肿、肺挫伤、肝脏挫伤、膀胱挫伤、软组织挫伤。还有大大小小的皮外擦伤,总之,大半个身子没一处好地儿。
事发当下小面包司机吓坏了,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嘴里一直念叨着“怎么办啊怎么这样儿了她怎么不知道躲呢”。城市道路限速,车子其实快不到哪儿去,能撞这么严重有一定缘由因为女孩没躲避,她是迎着车直直等着被撞的。至于为什么没躲。段野在现场捡到一个小小的信封,应该是从女孩外套口袋里掉出来的,原本干净的白沾了灰染了血被人踩过孤零零躺在地上,无人在意。信封封住的内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可封面一角却写着整齐娟秀的“遗书”二字。那封信段野收起来了,何去何从不由他来决定,他能做的只是替她保管好她的秘密,和一点体面。
女孩胸腔受撞击损伤严重,胸廓形变合并血气胸,经历过一场开胸手术外加轻微脑震荡,术后二十一小时她才悠悠转醒。护士第一时间告知了管床医生。
帘布围起的简易隔间里面将将能放一张ICU病床。进到这里的病人默认不需要下床活动,所以床旁除了输液架和监护仪器至多也就是护士能侧身换液的一点空间。段野挑开帘子进去的时候女孩依旧是被摆好的那个姿势躺在床上,她个子不算高,很瘦很瘦,就这两天仿佛又小了一圈,被子底下都不怎么能看出身体隆起的形状。她躺在那儿,被骨钉、夹板、石膏、绷带固定着,身上缠绕着各种线路和管子,可她好像也没觉得难受,盯着走进来的段野,半天扯出一个生硬干燥的大概是笑容的弧度,她说,嗓音沙哑气若游丝:
“没死啊。”
“你好我是你的管床医生,我姓段。”公事公办但尽量温和的语气。段野简单查看了她的情况,体征平稳,伤口无异常,精神状态尚可。“血压挺好的,血氧,上来了。”算是回应她的话。
“都断了啊。”女孩垂眼瞅着包裹严实的身子语气自嘲,“一般人估计没我这么脆吧。”
段野俯身检查引流瓶。女孩除了瘦,还有中度贫血,白蛋白还低。大城市里现在还有孩子营养不良,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还有其他毛病吧。”女孩笑容平淡,“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知道。”
CT提示女孩右肺下叶见不规则肿物,增强扫描明显不均匀强化,内部可见低密度坏死区,同时病灶侵犯右主支气管、右下肺静脉及左心房。虽然最终病理还没出来,但其实大家心中对结果都有了估计。
而介于规范和患者意愿之间段野只能笼统作答,“CT看到肺里面有一个小东西,要等你状态好了再做进一步检查。”
“这么惨吗。”女孩唇边弧度反而扩大了些,“怪不得难受呢。”她喃喃道,“这个,应该挺麻烦吧。”
确实。不容易。
为了达到治疗目的同时保证患者生活质量,就要最大限度切除肿瘤保护肺功能。像她这种情况,参照已有成功临床案例,需要切除病变的支气管和肺叶并实施隆突再造。隆突成形术是胸外科最复杂的术式之一。再加上肿瘤侵犯心脏,心胸联合手术,需要在体外循环心脏停跳状态下进行,切除部分心房后还要进行心房修补。其实如果肿瘤只是局限在肺部,完全可以使用达芬奇机器人辅助重建气道,但涉及到心脏,只能考虑传统的手术方案。
而她刚经历了重大车祸,身体能否承受得住短时间内两次开胸手术,也需要再评估考量。
女孩本就虚弱,又泵着止疼药,很快,她和她自言自语的问题便再一次陷入睡眠。
出事后女孩父母第一时间赶至医院,在慌乱中签字、等待、像无头苍蝇一样跟着清单购买病人所需用品,然后是在ICU门口更长久的等待。傍晚时分又一对男女匆匆赶来,女人情绪激动带着质问的口吻,女孩爸爸先是沉默然后爆发,她用力推搡他言辞犀利,一旁同伴劝不住也拦不住。动静太大吸引了重症监护室里面的医护人员,后来在护士严厉的批评教育下,这场闹剧才作罢。歇了火的人,一对坐在这头,一对坐在那头,女人止不住抽泣,男人更加沉默。
那一晚,无人能眠。
女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时候就睁着眼睛望着前方发呆,而她面前,只有破旧的米黄色隔帘。检查、翻身、擦洗,她都任人摆布,不说话也不回话。一开始她爸妈还每餐饭按点按要求给她送些半流食,可她要么不吃,要么吃两口就吐,后来没办法只能静脉给氨基酸和脂肪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