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势力尚不足以完全掌控上京城,因此他并未居住在上京皇宫,而是带着自己的兵马驻扎在京外行宫,并将兄长也转移到了行宫里牢牢看顾。
他立刻加大了搜寻嫂嫂和侄女下落的力度,又命人将皇宫中收集的医书卜书运到行宫,自己白天处理政务,夜里挑灯阅读,在一卷卷晦涩古籍里找寻治愈兄长的方法。
他如此勤勉,每日只给自己留了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和他私交甚好的郑昀有些看不下去,委婉劝诫道:“殿下,人之一生终有尽时,此乃天定,强违恐怕不美。若大公子尚有知觉,知晓殿下不以社稷为重,恐怕也要责怪殿下的。”
“我惹他生气的事还差这一件?如果我足够荒唐就能把他气活,我倒宁愿再荒唐一些,能看到他对我大发脾气。”
“……殿下又在说胡话了。”
“郑先生,你知道我的。我从不说胡话。”
他将竹简系好,顿了顿,又去拿旁边的另一册。
“你也知道,我从始至终就不稀罕做什么皇子、当什么皇帝,真正想要做好一个君主的人从来都是兄长。至于我,我只是个医师,或许算个很不错的医师,但也只是个医师。我没有他那么宏大的愿望,也没有他那样不顾一切,我只是个愿望和自身都很渺小的普通人。”
他看向侍坐在旁的郑昀,灯光映照下的面庞美丽而空洞:“我从来没有过父亲,很早就失去了母亲,姨母弃我而去,弟妹面上对我顺从,背地里鄙薄我的血脉,世家子弟围绕我、恭维我,为的也不是我本人,而是我可能登上的那个位子。除了兄长和你,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如果你们也弃我而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神色却已经很沧桑。他本就是个很敏感的人。上京城将易真吞吃殆尽,又何尝不是在将易桓架上祭坛,接着吮吸这个年轻人的血肉?
权力和富贵扭曲了太多人,也害死了太多人。他们本该在走入这座祭坛前就抽身离开,可那时的他们还太年轻,世人的追捧与白骨的堆砌将这座血淋淋的城装饰得如此金碧辉煌,他们只是远远听说,便已经为这样的恢宏而目眩神迷。
于是他们走近,走入,像两只傻乎乎的野雀飞入金笼。
时至今日再回首,一切已经太迟。
郑昀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痛悔。
“昀不会离开殿下。”
他捏紧自己的衣袖,郑重地向自己的主君许下诺言。
“昀会永远陪在殿下身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时有宫人在外禀报,说他们放出废太子病危的消息后,果然有一个自称是前储妃的女人前来,表示想去行宫探望丈夫。
易桓立刻起身:“她现在人在哪里?孩子呢?她没有带孩子?”
“她说大娘子已经被她远远送走,此生不会出现在京城。”宫人恭敬地回复。“至于她自己,她别无所求,只想能陪伴夫君左右……”
易桓去见了她。那确实是李妙仪,不过是布衣荆钗、素面朝天的李妙仪。曾属于太子妃的华美衣饰褪去,她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憔悴而普通的妇人。
我的兄长也不再是太子了。
易桓突然分神想道。
他现在也是普通人。他们成了一对普通的夫妻,依旧登对,还是夫妻。
他突然感觉到微妙的不快。虽然他也不明白不快在哪里,但他就是感觉不舒服,像丝滑运行的齿轮里突然卡进了几颗小沙砾。
他看着宫人们搜查李妙仪周身,将发钗、玉饰等坚锐器物尽数取下。在检查到她的手部时,她们发现她的手腕上用褪色的红绳系着几颗相思子。
李妙仪道:“这是殿下送给我的定情之物。当时我们看这豆子鲜嫩可爱,就各自摘下四颗穿系成串,以‘四’代‘思’,以表情意。”
她面上露出追忆之色,显然并不了解这种小豆子艳丽外表下的毒性。
易桓默了默,道:“留着罢。既是皇兄和嫂嫂的定情之物,他能因此重萌生志也说不定。”
他带着李妙仪去了关押兄长的宫室。
他们走到窗外时,废太子正被几个宫侍拉起来灌药。他挣扎、抗拒,拼命躲避他们递过来的丸药和碗,但他实在虚弱,那群人也已经操作熟练。再等易桓和李妙仪踏入房门,他们已经收拾好器具离开,只有一个废太子狼狈地仰躺在床上,四肢被绳索绑缚,嘴巴也被绢布牢牢封住。
李妙仪几乎已完全认不出他。
她站在床边默然半晌,有些不确定地呼唤他:“……玉郎?”
对方茫茫然躺着,依旧全无反应。
“皇兄?”
易桓也试着呼唤他,上前替他解开束缚。获得自由的兄长立刻推开了他,试图将灌下去的药吐出来。
李妙仪紧跟着扑过来抓住了他的双手:“殿下,是我啊殿下。你怎么……你怎么……你吃了好多苦……”
废太子挣扎了两下,忽然闻到她身上的淡香,有些犹疑地怔住了。
他伸出左手,小心地触碰了几下李妙仪的脸颊,随即将自己的双手都探过去,细细抚摸她的眉骨、眼窝、颧骨和嘴唇,又将她的左手拉过来,摸了摸她手腕上的相思子,旋即发出一声呜咽,抬袖遮住自己,缩到了床榻最里面。
李妙仪哭道:“殿下,当年你不嫌弃妾衣着寒酸、干瘪丑陋,难道妾今日便会因为你重病而嫌弃你容颜不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