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崩塌应该是从寿王的死开始的。他从侍从手里接过刀,让高宣把容桑和四弟带走,自己拖着那把沉重的刀走上前,在弟弟了然、灰暗的注视下举起刀,一刀斩落了自己兄弟的头颅。
血迹飞溅上他的衣物和脸庞,滚烫、炽热、腥红,持续不断用四弟的声音尖叫,他觉得自己被那血烫伤了。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回去后一遍遍地搓洗那些发热的部分,清洗、清洗、清洗,直到那块皮肤红肿溃烂、自己高烧晕倒。
病痛,无力,失控。
易由贞讨厌这些,纵使他的人生就是由这三样东西组成的。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在挚友的衣冠冢前焚烧纸钱。更早之前,他每年给弟弟阿鸢和雀儿烧纸钱。触目的一切尽是惨白,惨白的纸钱、惨白的面色、惨白的孝衣、尚书令容安一夜变得惨白的头发,连天色都很惨白,只有静静燃烧的火焰是鲜亮的红色。
皇帝就是个疯子、蠢货、全无大局的东西,是这世界上最冷酷的无用之人,最不该坐在高位的废物。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不是个合格的朋友,不是个合格的君主,他甚至连个人都不能算得上。
我早不该对他抱有期待的。我醒悟得太迟。是我错了,葆儿因为我的失误而死。我早该知道的。我该明白的。我为什么没有想到?我怎么能没有想到?
错了。没用了。一切都完了。我的朋友和盟友。再也不会有了。
在二十岁生日这一天,他失去了自己的朋友,也是第二次失去自己的兄弟。
他仰望着面前纷飞的粉尘,恍惚间看见了两个弟弟和容桑带血的脸。
失控。这是第一件失控的事情。至此开始,他与尘世间就好像隔出了一层惨白的幕。他能听到外面的人说话,能如常和他们交流,可什么都要隔着这层幕传递过来,他的思维和情绪都好似被隔了一层障壁。他不再觉得痛苦,同时也没有了快乐。他处理事情依旧和以往一样高效,但妙仪很快便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我们园中的花枯萎了好多。”
她推着他的素舆来到花园,委婉而不失担忧地说道。
“它们都是离不得人的娇贵品种,一旦疏于照顾,很快就会枯萎了。”
她将自己的手放进丈夫冰冷的掌心,在他身边半蹲下来,慢慢倚靠在他的膝头。
“殿下,你还答应要为我作一幅画的。你还记得吗?是容君和燕王一起商议的主题,要画上元灯会,画我们一起看鱼龙灯的场景……”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膝头:“殿下,杀害容君的凶手尚且高卧禁中,您如今哀毁自伤,可除了您,又有谁能真正了结容君的冤屈?您这样了无意趣,容君若在天有灵,见了又岂能安心?”
……哀毁吗?
易由贞望着面前枯萎的花枝。他其实已经不再为容桑的死感到悲伤。同样的,曾经精心照料花木、看着花朵绽放的快乐也一并从他的心头消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成了一个套在罩子里的人。
他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画我会尽快画好送给你的。”
这样明明比之前更好啊?
但妙仪不喜欢他这样,他只好重拾以前的爱好,机械地种花、绘画、谱曲、奏琴,应付络绎不绝的朝臣和宗室,分派各项任务,给妹妹物色好品貌兼优的驸马,将弟弟们一个个捞出来掸干净,分别塞上厚厚的细软,送上前往封地的马车。
“燕王殿下不肯走。他说一定要见您一面再上车。”
侍人在阶下恭谨地下拜。
“他说容君之事有误会,确实不是他做的,他一定要同殿下解释清楚再走。”
“孤知道。不用他再说了。”
易由贞说。
“把他送走。随便你们是用绳子绑,下药,还是打晕。孤不希望再见到他。”
天人。天命。原来早点去死才是我的天命。是我试图违背我的天命,天为了惩罚我,才接连不断对我的身边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