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必须将手头的事情做完才能去履行“天命”。所以都走吧。都离我远一点。只有这样,我才不会继续害死你们。
传消息的侍人无声无息地退下。他坐在宫门外,入迷地倾听着一墙之隔的父亲五石散瘾症发作时倒地挣扎的声响。
这是他唯一允许自己拥有的放松时间。
他苍白的脸孔上露出微笑。四周服侍的侍人见状,无不垂首噤声,不敢再发一语。
等旁听够了父亲瘾症发作的丑态,他冲身旁的侍人点点头,示意对方将掺了五石散的酒端进去灌给皇帝喝。
皇帝在门内挣扎嚎叫。那种野兽似的嘶鸣很快演变做了飘飘然的大笑。
“玉奴……朕的玉奴……”
皇帝趴在门板上,贴着门的缝隙,用飘忽的声音呼唤他的乳名。
“到阿耶这里来……为什么不进来看看阿耶?朕对你不好吗?朕让你做皇太子,你杀了你弟弟,朕帮你善后;你想娶那个草民,朕力排众议让你娶;你想提拔的那些贱民,朕让他们上位;你想干什么朕都批了……朕是你的父亲,朕才是你的父亲!……你为什么不进来看看你的父亲?”
他大笑、尖叫,拼命锤门。在一丈之外,一席白衣的太子坐在素舆上,姿态端庄而舒展,脸上还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他说着,还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引经据典的回答颇为满意。
他提高声音,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没有人能阻拦我了。我要快一些,再快一些。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
他很快以更胜以往的热情投入工作,培植宦官、酷吏和寒门,拉拢亲近的宗室,剪除不听话士族的羽毛,筹集军费、整顿军备,以前所未有的迅疾和酷烈手段肃清了朝野内外,并开始着手挑选自己的继任者。
曾经他很希望能和妙仪有一个孩子,现在他很庆幸他们没有孩子——没有孩子意味着妙仪可以随时和他解绑,李家现在权势已盛,妙仪已经不再需要他,等他死后,她无论改嫁、孀居还是回家,都会过得很好,更何况他的身体实在太差,妙仪怀孕过两次,都在月份很小时就流产了。在那之后,他再没让妙仪冒过风险,要么自己服侍妻子,要么就很小心做好措施避孕。
于是很快,他迎来了第二样失控——他忽视了一个女人对丈夫的爱,也忽视了他的妻子同样会对和爱人诞育后裔充满期待。在被妻子投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补汤后,他稀里糊涂和妻子上了床,没来得及做好措施那种,然后妙仪瞒了他四个月,终于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并在又四个月后给了他巨大的惊吓。
他只匆匆瞥了一眼产婆抱出来的女儿,立刻冲进椒房去看自己的妻子。
产婆将那个细声叫着的小东西放在妙仪脸边,红彤彤的好丑。
妙仪问他:“你不高兴吗,殿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女儿。”
她横扫疲惫,满是兴奋,但他其实一点也不高兴。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差点以为自己又要失去妻子。他对这个皱巴巴的丑东西充满了恨意。
他说道:“……我很高兴。你痛不痛,饿不饿?我去让他们给你煮参汤,加些镇痛的药。我们再不要别的孩子了。就要她一个。”
早产的女儿很虚弱,需要人一刻不错地盯着。横竖他失眠,干脆把女儿和女儿的保母放在身边监视照顾,必要时自己也会上手喂她羊乳、给她拍嗝、抱着她放在膝盖上哄。
婴儿这种东西无法控制,于是他的生活便由此失控、失控、失控,并伴随着女儿的长大变得更加混乱无章——他带她带得太多了,女儿现在只认他和妙仪,一瞧不见他们就要哭。他病得太重,许多政务都已经转交给妻子。妙仪被工作压得脱不开身,这个小喇叭只好摆放到他的病榻旁边,时时刻刻和自己的父亲呆在一起。
小小的孩子就这样牵着父亲的衣角,像一只实心秤砣坠着他,他履行天命的计划不得不延缓、延缓、再延缓……
女儿。他皱巴巴红彤彤的女儿。砸吧着嘴巴在他怀里入睡的女儿。满宫殿乱爬、拿着白纸乱画的女儿。在他膝上含混不清叫“耶”“娘”“翁翁”的女儿。
我的小福。
他嫌弃我的小福太聪明。
他把我的小福怎么了?
整个空间都被红线填充满了。易由贞挣扎着落下床,身上缠绕的血线不知何时瘪了下去,也不再鼓动,被他胡乱扯落在地。
“……他已经不把我看做他的兄长。”